Chapter 1·雪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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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雪霽
“桑托斯先生，以梅林的名義，我並非有意隱瞞……”
“見鬼的梅林！見鬼的英國佬！滾出我的店——我不可能讓一個狼人繼續留在這裏——”
“桑托斯先生，桑……”
砰的一聲，橡木大門被緊緊合上，而後一個破舊的行李箱被從狹小的窗戶裏扔了出來。
聖誕假期之前，人來人往的巫師街巷裏，一名被以這種方式趕出來的男人無疑是引人註目的。男人撿起自己的行李，站在緊閉的橡木大門前垂頭佇立片刻，滿是補丁的破舊袍子被十二月的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名女巫看到他花白的頭發和憔悴蒼白的臉，猶豫著走上前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意料之外，男巫向她禮貌道謝，卻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沈默地走入人群，片刻之後便消失了。
坎塔布裏亞山脈深處，空氣被驟然撕裂的聲音打破了冬日森林的沈寂。
移形換影避開人跡的男巫甫一出現，就被帶著海水氣息的風雪裹挾住呼吸。
男巫，萊姆斯·盧平，望著漫天飄落的鵝毛大雪，再次狼狽離開的不平心緒漸漸寧靜下來，即便聖誕節即將來臨，即便他已在異國他鄉飄零很久。
他給自己用了個保暖咒，蹣跚在已經可以沒過一半小腿的雪地裏，為自己找尋可以遮蔽風雪的庇護所。
等待夜晚降臨的時間裏，他想起很多事。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因為身份暴露而被雇主趕走，從他這些年的經驗中已經可以總結出一條法則——一個狼人，無論是在哪裏的巫師界，都不會受到歡迎。
不論過去的同僚與雇主懷疑或知曉他的身份後是采取委婉還是粗暴的態度，對於萊姆斯而言都一樣，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他們不會想要了解他成為狼人的根由，那些微不足道的憐憫也不足以讓他們用自己和其他人的安全來冒險，哪怕他最初總是無力地辯駁自己只有在滿月之夜才會變成兇殘的狼人……沒有人會希望他長久地待在自己身邊。
但這或許不該歸咎於那些人，畢竟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可以理解的，萊姆斯早已經平靜地接受了這種現實，也早就已經習慣於在因為每次滿月前後的異常而被同伴疑心後主動離開，所以……這次是我的失誤，他想，他並不責怪桑托斯先生，他甚至為自己的隱瞞感到愧疚。
可他又的確已經疲憊於這樣的顛沛流離，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做……天下之大，卻沒有方寸之地讓一個良心未泯不願傷人的狼人容身，於是他只能待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山脈深處，等候命運的又一次懲罰。
風雪仍在繼續，濃重的雲層將他恐懼的滿月遮得嚴嚴實實，透不出一點微光，可是那並不會讓他所受的刑罰得到片刻推遲。痛苦從心臟沿著血流蔓延到全身，他忍受著每月輪回一次的絕望，可是這一次，令他更加絕望的事情發生了——
暫時失去理智之前，在他麻木的眼眸裏，映出了一張屬於人類孩子的臉。
當雪後的陽光穿過巖壁的罅隙照進洞穴，昏睡過去的萊姆斯緩緩睜開眼。
每次變形後的疲憊充斥著身體的每個角落，他像往常一樣開始回想變形後的遭遇，卻被不遠處傳來的說話聲打斷。
“朱莉！不許，在晚上，跑到領地外！尤其，沒有我和狼群，跟著！”
“嗚……梅，一樣的人……變成一只大……大狼……嗷嗚……”
兩個女孩的聲音，雖然帶著濃重的愛爾蘭口音，但聽得出來說的是英文，可萊姆斯分明記得自己為這次變形選定的位置是坎塔布裏亞山脈深處，很難想象能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深山裏聽見這樣蹩腳的英文對話。
萊姆斯屏住呼吸，試圖繼續分辨對話的內容，可是下一秒，對話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個身影急速撲向他，身上還帶著霜雪的凜冽。萊姆斯本能地想要掏出魔杖，卻忽然記起因為變形，不光是魔杖，連衣物都被他提前塞進了行李箱中，只能往旁邊吃力一滾。
石頭互相碰撞的聲音幾乎貼著耳畔響起，瘦小的身影在空中一扭，落到了他身上——那是個紅頭發棕色眼睛的女孩，看起來不超過十歲，濃密的眉毛讓她顯得有些兇狠，但畢竟年幼，因此更像一只借張牙舞爪來虛張聲勢的野獸幼崽。
女孩正警惕地盯著他，問道：“偷聽，我們說話的，壞家夥——你，從哪兒來？”
不等萊姆斯回答，一個更加矮小的身影跑了進來，四肢著地，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嘴裏喊著類似於“梅”名字，看起來不過四五歲。
“說了讓你，在外面，等我！”紅發女孩生氣地吼道。
黑發女孩卻毫不在意，像是覺得好玩一般同樣撲到萊姆斯身上，還口齒不清地說著什麽。萊姆斯仔細一聽，分辨出大約是“大狼醒了”之類的話，而這個女孩，就是他在變形前看到的那個，昨晚變形後記憶湧進他的大腦，令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那個黑頭發的女孩，在他變形後顯得格外興奮，而在他徹底變形失去理智險些咬傷她之前，她竟然變成了一只幼狼，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狂暴的狼人失去了攻擊目標，狼人有些疑惑，幼狼卻已經興奮地嚎叫起來，竄進雪地裏，甚至還回過頭來招呼著身後的狼人。
在那一聲又一聲稚嫩的嚎叫裏，狼人跟了上去。他們穿過暴風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大小形狀都不相同的腳印，而那腳印又迅速被簌簌的大雪所掩蓋。一路上逐漸有野狼加入，愈發壯大的部隊讓原本想在雪夜出來覓食的小型動物只得銷聲匿跡。
樂此不疲的追逐游戲直到狼群突然撞見一只紅棕色的狼才宣告結束，那只狼看他的眼神十分警惕，就像此刻盯著他的紅發女孩，而體力被消耗大半的狼人在天亮之前忽然昏倒……再之後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現在看來，或許是這兩個女孩將他拖進了某處洞穴。
萊姆斯還有些不敢相信昨晚的記憶，但就在這時，黑發女孩圍著他爬了一圈，嘴裏一直嚷著“變狼”，見他無動於衷，有些生氣地用手掌在他身上拍了拍，撇撇嘴，自己變成了幼狼的模樣——這下，萊姆斯沒有任何懷疑了。
他喃喃自語：“……阿尼馬格斯？天生的……阿尼馬格斯？”
紅發女孩眼裏閃過一道精光，將石刀架在了他的脖頸處，瞇著眼睛追問：“你，說什麽？你知道，朱莉的情況？”
萊姆斯無奈地看著她，沒有因為她的戒備和冒犯生氣，語氣溫和地說：“只是一個猜測，還不能確定……你們家的大人呢？或許我應該和他們聊一聊。”
紅發女孩楞了楞，昂起頭：“我就是，朱莉的‘大人’！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趴在她懷裏的幼狼朱莉鼻頭忽然動了動，又變回人形，眼裏含著焦急，扯著紅發女孩身上的獸皮衣：“梅！梅——血！血的味道！受傷……嗚嗚……”
“老實，待著！”梅把朱莉抱起來，又瞪了地上的萊姆斯一眼，匆匆走出洞穴。
萊姆斯想了想，還是爬起來跟了上去，而洞穴外聚集了七八只成年的狼，將一只體型更大些的狼圍在中央——萊姆斯猜測它大概是狼群的頭領。旁邊還躺著一只被咬破喉嚨的牡鹿，只是此刻沒有狼急著瓜分獵物，因為頭狼腹部的傷口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流血，殷紅的鮮血與牡鹿的混在一起，染紅了一大片雪地。
他有些擔心兩個女孩的安全，卻見原本圍在頭狼身邊的狼主動讓開一條路，在梅和朱莉通過後又將她們和頭狼圍在一起，隨後便靜默地蹲在一旁，還有兩只警惕地盯著他這個“不速之客”，萊姆斯只好停住腳步。
這次的經歷太過神奇，而等梅將掌心覆上頭狼的傷口，喉中發出一種奇異的吟唱之後，更為神奇的事情出現了——伴隨著歌聲出現了金色的光芒，而頭狼的傷口正在緩緩愈合，片刻之後，原本氣息奄奄的頭狼直起身，親昵地舔著梅的臉。
反倒是梅，此刻已經沒了方才的焦急，抱著頭狼蹭了很久，又忽然生起氣來，把它推到一旁指著腦袋數落：“媽媽說，不能，頻繁治療——不公平！這是今年的第二次，春天到來前，你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知道嗎？哈提！不許舔我！你犯錯了！”
被叫做哈提的狼竟然十分乖巧地停住了，它歪頭看了看梅，又蹭蹭一旁已經破涕為笑的朱莉，走到狩獵的果實旁邊，先是咬下一根前腿拋給梅，又咆哮一聲，招呼狼群包括領地裏未參與本次狩獵的族群成員過來——狼群開始進餐了。
朱莉已經咬住那根鹿腿，又被梅搶了過來：“不許！媽媽說，我們要吃，熟的。”
她們的外貌與人類無異，盡管可以直立卻更習慣四肢著地行走，且動作十分敏捷，會說話且說的還是愛爾蘭口音極重的英文，會使用工具還會加熱食物……聯想到剛剛梅治療頭狼時奇異的景象，萊姆斯忽然想到曾經游歷愛爾蘭時聽過的傳說——關於狼行者的傳說。
可是，因為過去幾個世紀的獵狼行動，愛爾蘭早在兩百多年前就沒有了野狼的影子，甚至整個不列顛群島上，這類曾經稱霸一方的生物都已滅絕，總與狼為伴的狼行者更是早已變成古老的傳說——許多人以為那是虛構的，萊姆斯也不例外。
但或許就像麻瓜故事裏也有巫師，但他們卻並不知曉巫師真正存在一樣，狼行者或許也一樣……
梅帶著朱莉返回山洞，路過他時大概是想起了剛剛的命令，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吼聲：“你從裏面，出來了——你——”
正在進食的狼群已經停下了動作，看著他的眼睛裏冒出看待獵物的兇光，萊姆斯回過神，意識到不能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主動開口道：“梅——我不確定能不能這樣稱呼你，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冒昧……你是一名，狼行者？”
梅死死盯著他，擡手示意狼群繼續進食，有些激動地問：“你知道，狼行者？”
萊姆斯松了口氣：“是的，只是我曾經以為那只是傳說——不過，聽你剛剛的問題，朱莉，她似乎和你不太一樣？”
聽到自己的名字，朱莉亮晶晶的眼望向萊姆斯，梅用鹿腿在她屁股上輕輕敲了敲，示意她快些回山洞，自己也跟了上去，又回頭讓萊姆斯一並進來。萊姆斯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無論如何，兩個孩子生活在這種環境裏，總會讓他頻頻皺眉。
萊姆斯跟進去，發現梅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口鍋塞給朱莉，捧著她的臉讓她去外面裝些雪回來，而她自己則在一塊木板上處理起那條鹿腿。
“我可以幫上什麽忙嗎？”萊姆斯問道。
梅的回答一點也不客氣：“你能，幹什麽？你身上的，鹿皮都是，我的東西——”
萊姆斯被那雙清淩淩的眼睛看得有些窘迫，他環顧了一下山洞，沒有發現自己的行李箱，只能無奈嘆氣：“我得去找我的行李。”
“行李？”
“一個棕色的箱子，大概這麽大……”
他比劃了一番，梅定定地看他一眼，忽然把刀插進木板裏，飛快地躥了出去，山洞外傳來低低的狼嚎聲，似乎是在交流什麽，片刻後，梅回來了，還拖著滿身是雪的朱莉。
“哈提，去巡邏了，會把你的箱子，帶回來——”梅再次拎起刀開始切鹿腿，嘴裏還不住對朱莉發出“去”的聲音，可是不頂用，朱莉一定要黏著她，還盯著鋒利的刀刃躍躍欲試。
萊姆斯幫忙把裝滿雪的鍋架到山洞裏一個狀似爐子的地方，緊接著，一個東西砸中他的後腦勺，力度倒是不大，他回頭一看，發現是一個火柴盒。這個小惡作劇的始作俑者顯然是此刻在捧腹大笑的朱莉，而梅只是看他一眼，隨後揉亂了朱莉的頭發。
爐子燃了起來，雪化得很快，萊姆斯盯著鍋裏沸騰的水發呆，直到梅把切好的鹿腿肉一股腦倒進鍋裏，又隨意抓了一把鹽撒進去。
萊姆斯：“……”
他很難想象兩個女孩平時過的是什麽日子。
梅似乎不能理解他的目光，或者說她並不在乎，把肉扔進鍋裏之後就坐在一旁磨刀。而朱莉似乎也已經對此習以為常，正乖巧地坐在爐子旁邊，端著自己的小碗眼巴巴地瞅著逐漸開始變色的肉，但沒過多久，她忽然歡呼一聲，叫著“哈提”的名字跑了出去。
梅頭也不擡地說：“他們，回來了，狼群怕火，你自己去，你的箱子。”
萊姆斯沒有懷疑梅的話，雖然他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作為優秀的獵人，狼群的爪墊踏在雪上的聲響相當細微，萊姆斯猜測或許是狼行者們的聽力足夠敏銳，也或許是她們對於狼群有特殊的感應，他站起身，跟在朱莉身後走出山洞，果然看見了自己的箱子。
朱莉正興沖沖地拖著它往山洞裏拉，雖然箱子有她一半高，可她看起來卻不怎麽費力。
萊姆斯在心裏給“天生神力”這個標簽打了個待定符號，走過去想要自己把箱子拎回去，可朱莉卻癟著嘴不松手，最終他們只能以一個相當別扭的姿勢一起把行李拖進山洞，梅以一種看待神奇動物的眼神瞧了他們一眼，最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鍋裏的鹿肉已經散發出煮熟後的味道，朱莉很快就將行李箱拋在腦後，沖過去讓梅給自己盛飯，梅叉起一塊肉塞進她嗷嗷待哺的嘴巴裏，朱莉被燙得直哈氣，卻又不忍心吐出來，最後只能沖出去含了一口雪。
萊姆斯趁機換好了衣服，又將魔杖從行李箱中取了出來，看著兩個女孩嬉戲的場景，久違地體會到一種單純的快樂，但同時，他又為她們原始的生活條件而憂心。
不知道是不是巫師袍的黑色過於沈郁，朱莉在他出來後就躲在了梅的身後，悄悄打量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模仿烏鴉的叫聲，皺著鼻子說了句“難聽”。
梅捏了捏她的臉，跟著笑起來，但隨後又主動給萊姆斯盛了一碗鹿肉和肉湯。
萊姆斯的確有些饑餓，他怔楞一瞬，對梅笑了笑，道了聲謝，正準備接過那只碗，但抓著另一邊的梅卻並沒有放手。
“這個，請你吃，但是，你得告訴我，你知道的，朱莉的，情況。”
棕色的眸子裏帶著濃濃的防備與試探，又閃過一道迷茫，梅歪了歪頭，模仿他之前的說法，擠出一個發音模糊的單詞：“啊……啊你忙歐斯？”
“阿尼馬格斯。”萊姆斯語氣溫和地重覆了一遍，笑容溫柔，“我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並不是因為這頓特別的早餐，但……謝謝你們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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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橡木大門被緊緊合上，而後一個破舊的行李箱被從狹小的窗戶裏扔了出來。
聖誕假期之前，人來人往的巫師街巷裏，一名被以這種方式趕出來的男人無疑是引人註目的。男人撿起自己的行李，站在緊閉的橡木大門前垂頭佇立片刻，滿是補丁的破舊袍子被十二月的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名女巫看到他花白的頭發和憔悴蒼白的臉，猶豫著走上前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意料之外，男巫向她禮貌道謝，卻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沈默地走入人群，片刻之後便消失了。
坎塔布裏亞山脈深處，空氣被驟然撕裂的聲音打破了冬日森林的沈寂。
移形換影避開人跡的男巫甫一出現，就被帶著海水氣息的風雪裹挾住呼吸。
男巫，萊姆斯·盧平，望著漫天飄落的鵝毛大雪，再次狼狽離開的不平心緒漸漸寧靜下來，即便聖誕節即將來臨，即便他已在異國他鄉飄零很久。
他給自己用了個保暖咒，蹣跚在已經可以沒過一半小腿的雪地裏，為自己找尋可以遮蔽風雪的庇護所。
等待夜晚降臨的時間裏，他想起很多事。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因為身份暴露而被雇主趕走，從他這些年的經驗中已經可以總結出一條法則——一個狼人，無論是在哪裏的巫師界，都不會受到歡迎。
不論過去的同僚與雇主懷疑或知曉他的身份後是采取委婉還是粗暴的態度，對於萊姆斯而言都一樣，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他們不會想要了解他成為狼人的根由，那些微不足道的憐憫也不足以讓他們用自己和其他人的安全來冒險，哪怕他最初總是無力地辯駁自己只有在滿月之夜才會變成兇殘的狼人……沒有人會希望他長久地待在自己身邊。
但這或許不該歸咎於那些人，畢竟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可以理解的，萊姆斯早已經平靜地接受了這種現實，也早就已經習慣於在因為每次滿月前後的異常而被同伴疑心後主動離開，所以……這次是我的失誤，他想，他並不責怪桑托斯先生，他甚至為自己的隱瞞感到愧疚。
可他又的確已經疲憊於這樣的顛沛流離，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做……天下之大，卻沒有方寸之地讓一個良心未泯不願傷人的狼人容身，於是他只能待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山脈深處，等候命運的又一次懲罰。
風雪仍在繼續，濃重的雲層將他恐懼的滿月遮得嚴嚴實實，透不出一點微光，可是那並不會讓他所受的刑罰得到片刻推遲。痛苦從心臟沿著血流蔓延到全身，他忍受著每月輪回一次的絕望，可是這一次，令他更加絕望的事情發生了——
暫時失去理智之前，在他麻木的眼眸裏，映出了一張屬於人類孩子的臉。
當雪後的陽光穿過巖壁的罅隙照進洞穴，昏睡過去的萊姆斯緩緩睜開眼。
每次變形後的疲憊充斥著身體的每個角落，他像往常一樣開始回想變形後的遭遇，卻被不遠處傳來的說話聲打斷。
“朱莉！不許，在晚上，跑到領地外！尤其，沒有我和狼群，跟著！”
“嗚……梅，一樣的人……變成一只大……大狼……嗷嗚……”
兩個女孩的聲音，雖然帶著濃重的愛爾蘭口音，但聽得出來說的是英文，可萊姆斯分明記得自己為這次變形選定的位置是坎塔布裏亞山脈深處，很難想象能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深山裏聽見這樣蹩腳的英文對話。
萊姆斯屏住呼吸，試圖繼續分辨對話的內容，可是下一秒，對話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個身影急速撲向他，身上還帶著霜雪的凜冽。萊姆斯本能地想要掏出魔杖，卻忽然記起因為變形，不光是魔杖，連衣物都被他提前塞進了行李箱中，只能往旁邊吃力一滾。
石頭互相碰撞的聲音幾乎貼著耳畔響起，瘦小的身影在空中一扭，落到了他身上——那是個紅頭發棕色眼睛的女孩，看起來不超過十歲，濃密的眉毛讓她顯得有些兇狠，但畢竟年幼，因此更像一只借張牙舞爪來虛張聲勢的野獸幼崽。
女孩正警惕地盯著他，問道：“偷聽，我們說話的，壞家夥——你，從哪兒來？”
不等萊姆斯回答，一個更加矮小的身影跑了進來，四肢著地，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嘴裏喊著類似於“梅”名字，看起來不過四五歲。
“說了讓你，在外面，等我！”紅發女孩生氣地吼道。
黑發女孩卻毫不在意，像是覺得好玩一般同樣撲到萊姆斯身上，還口齒不清地說著什麽。萊姆斯仔細一聽，分辨出大約是“大狼醒了”之類的話，而這個女孩，就是他在變形前看到的那個，昨晚變形後記憶湧進他的大腦，令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那個黑頭發的女孩，在他變形後顯得格外興奮，而在他徹底變形失去理智險些咬傷她之前，她竟然變成了一只幼狼，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狂暴的狼人失去了攻擊目標，狼人有些疑惑，幼狼卻已經興奮地嚎叫起來，竄進雪地裏，甚至還回過頭來招呼著身後的狼人。
在那一聲又一聲稚嫩的嚎叫裏，狼人跟了上去。他們穿過暴風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大小形狀都不相同的腳印，而那腳印又迅速被簌簌的大雪所掩蓋。一路上逐漸有野狼加入，愈發壯大的部隊讓原本想在雪夜出來覓食的小型動物只得銷聲匿跡。
樂此不疲的追逐游戲直到狼群突然撞見一只紅棕色的狼才宣告結束，那只狼看他的眼神十分警惕，就像此刻盯著他的紅發女孩，而體力被消耗大半的狼人在天亮之前忽然昏倒……再之後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現在看來，或許是這兩個女孩將他拖進了某處洞穴。
萊姆斯還有些不敢相信昨晚的記憶，但就在這時，黑發女孩圍著他爬了一圈，嘴裏一直嚷著“變狼”，見他無動於衷，有些生氣地用手掌在他身上拍了拍，撇撇嘴，自己變成了幼狼的模樣——這下，萊姆斯沒有任何懷疑了。
他喃喃自語：“……阿尼馬格斯？天生的……阿尼馬格斯？”
紅發女孩眼裏閃過一道精光，將石刀架在了他的脖頸處，瞇著眼睛追問：“你，說什麽？你知道，朱莉的情況？”
萊姆斯無奈地看著她，沒有因為她的戒備和冒犯生氣，語氣溫和地說：“只是一個猜測，還不能確定……你們家的大人呢？或許我應該和他們聊一聊。”
紅發女孩楞了楞，昂起頭：“我就是，朱莉的‘大人’！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趴在她懷裏的幼狼朱莉鼻頭忽然動了動，又變回人形，眼裏含著焦急，扯著紅發女孩身上的獸皮衣：“梅！梅——血！血的味道！受傷……嗚嗚……”
“老實，待著！”梅把朱莉抱起來，又瞪了地上的萊姆斯一眼，匆匆走出洞穴。
萊姆斯想了想，還是爬起來跟了上去，而洞穴外聚集了七八只成年的狼，將一只體型更大些的狼圍在中央——萊姆斯猜測它大概是狼群的頭領。旁邊還躺著一只被咬破喉嚨的牡鹿，只是此刻沒有狼急著瓜分獵物，因為頭狼腹部的傷口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流血，殷紅的鮮血與牡鹿的混在一起，染紅了一大片雪地。
他有些擔心兩個女孩的安全，卻見原本圍在頭狼身邊的狼主動讓開一條路，在梅和朱莉通過後又將她們和頭狼圍在一起，隨後便靜默地蹲在一旁，還有兩只警惕地盯著他這個“不速之客”，萊姆斯只好停住腳步。
這次的經歷太過神奇，而等梅將掌心覆上頭狼的傷口，喉中發出一種奇異的吟唱之後，更為神奇的事情出現了——伴隨著歌聲出現了金色的光芒，而頭狼的傷口正在緩緩愈合，片刻之後，原本氣息奄奄的頭狼直起身，親昵地舔著梅的臉。
反倒是梅，此刻已經沒了方才的焦急，抱著頭狼蹭了很久，又忽然生起氣來，把它推到一旁指著腦袋數落：“媽媽說，不能，頻繁治療——不公平！這是今年的第二次，春天到來前，你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知道嗎？哈提！不許舔我！你犯錯了！”
被叫做哈提的狼竟然十分乖巧地停住了，它歪頭看了看梅，又蹭蹭一旁已經破涕為笑的朱莉，走到狩獵的果實旁邊，先是咬下一根前腿拋給梅，又咆哮一聲，招呼狼群包括領地裏未參與本次狩獵的族群成員過來——狼群開始進餐了。
朱莉已經咬住那根鹿腿，又被梅搶了過來：“不許！媽媽說，我們要吃，熟的。”
她們的外貌與人類無異，盡管可以直立卻更習慣四肢著地行走，且動作十分敏捷，會說話且說的還是愛爾蘭口音極重的英文，會使用工具還會加熱食物……聯想到剛剛梅治療頭狼時奇異的景象，萊姆斯忽然想到曾經游歷愛爾蘭時聽過的傳說——關於狼行者的傳說。
可是，因為過去幾個世紀的獵狼行動，愛爾蘭早在兩百多年前就沒有了野狼的影子，甚至整個不列顛群島上，這類曾經稱霸一方的生物都已滅絕，總與狼為伴的狼行者更是早已變成古老的傳說——許多人以為那是虛構的，萊姆斯也不例外。
但或許就像麻瓜故事裏也有巫師，但他們卻並不知曉巫師真正存在一樣，狼行者或許也一樣……
梅帶著朱莉返回山洞，路過他時大概是想起了剛剛的命令，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吼聲：“你從裏面，出來了——你——”
正在進食的狼群已經停下了動作，看著他的眼睛裏冒出看待獵物的兇光，萊姆斯回過神，意識到不能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主動開口道：“梅——我不確定能不能這樣稱呼你，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冒昧……你是一名，狼行者？”
梅死死盯著他，擡手示意狼群繼續進食，有些激動地問：“你知道，狼行者？”
萊姆斯松了口氣：“是的，只是我曾經以為那只是傳說——不過，聽你剛剛的問題，朱莉，她似乎和你不太一樣？”
聽到自己的名字，朱莉亮晶晶的眼望向萊姆斯，梅用鹿腿在她屁股上輕輕敲了敲，示意她快些回山洞，自己也跟了上去，又回頭讓萊姆斯一並進來。萊姆斯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無論如何，兩個孩子生活在這種環境裏，總會讓他頻頻皺眉。
萊姆斯跟進去，發現梅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口鍋塞給朱莉，捧著她的臉讓她去外面裝些雪回來，而她自己則在一塊木板上處理起那條鹿腿。
“我可以幫上什麽忙嗎？”萊姆斯問道。
梅的回答一點也不客氣：“你能，幹什麽？你身上的，鹿皮都是，我的東西——”
萊姆斯被那雙清淩淩的眼睛看得有些窘迫，他環顧了一下山洞，沒有發現自己的行李箱，只能無奈嘆氣：“我得去找我的行李。”
“行李？”
“一個棕色的箱子，大概這麽大……”
他比劃了一番，梅定定地看他一眼，忽然把刀插進木板裏，飛快地躥了出去，山洞外傳來低低的狼嚎聲，似乎是在交流什麽，片刻後，梅回來了，還拖著滿身是雪的朱莉。
“哈提，去巡邏了，會把你的箱子，帶回來——”梅再次拎起刀開始切鹿腿，嘴裏還不住對朱莉發出“去”的聲音，可是不頂用，朱莉一定要黏著她，還盯著鋒利的刀刃躍躍欲試。
萊姆斯幫忙把裝滿雪的鍋架到山洞裏一個狀似爐子的地方，緊接著，一個東西砸中他的後腦勺，力度倒是不大，他回頭一看，發現是一個火柴盒。這個小惡作劇的始作俑者顯然是此刻在捧腹大笑的朱莉，而梅只是看他一眼，隨後揉亂了朱莉的頭發。
爐子燃了起來，雪化得很快，萊姆斯盯著鍋裏沸騰的水發呆，直到梅把切好的鹿腿肉一股腦倒進鍋裏，又隨意抓了一把鹽撒進去。
萊姆斯：“……”
他很難想象兩個女孩平時過的是什麽日子。
梅似乎不能理解他的目光，或者說她並不在乎，把肉扔進鍋裏之後就坐在一旁磨刀。而朱莉似乎也已經對此習以為常，正乖巧地坐在爐子旁邊，端著自己的小碗眼巴巴地瞅著逐漸開始變色的肉，但沒過多久，她忽然歡呼一聲，叫著“哈提”的名字跑了出去。
梅頭也不擡地說：“他們，回來了，狼群怕火，你自己去，你的箱子。”
萊姆斯沒有懷疑梅的話，雖然他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作為優秀的獵人，狼群的爪墊踏在雪上的聲響相當細微，萊姆斯猜測或許是狼行者們的聽力足夠敏銳，也或許是她們對於狼群有特殊的感應，他站起身，跟在朱莉身後走出山洞，果然看見了自己的箱子。
朱莉正興沖沖地拖著它往山洞裏拉，雖然箱子有她一半高，可她看起來卻不怎麽費力。
萊姆斯在心裏給“天生神力”這個標簽打了個待定符號，走過去想要自己把箱子拎回去，可朱莉卻癟著嘴不松手，最終他們只能以一個相當別扭的姿勢一起把行李拖進山洞，梅以一種看待神奇動物的眼神瞧了他們一眼，最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鍋裏的鹿肉已經散發出煮熟後的味道，朱莉很快就將行李箱拋在腦後，沖過去讓梅給自己盛飯，梅叉起一塊肉塞進她嗷嗷待哺的嘴巴裏，朱莉被燙得直哈氣，卻又不忍心吐出來，最後只能沖出去含了一口雪。
萊姆斯趁機換好了衣服，又將魔杖從行李箱中取了出來，看著兩個女孩嬉戲的場景，久違地體會到一種單純的快樂，但同時，他又為她們原始的生活條件而憂心。
不知道是不是巫師袍的黑色過於沈郁，朱莉在他出來後就躲在了梅的身後，悄悄打量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模仿烏鴉的叫聲，皺著鼻子說了句“難聽”。
梅捏了捏她的臉，跟著笑起來，但隨後又主動給萊姆斯盛了一碗鹿肉和肉湯。
萊姆斯的確有些饑餓，他怔楞一瞬，對梅笑了笑，道了聲謝，正準備接過那只碗，但抓著另一邊的梅卻並沒有放手。
“這個，請你吃，但是，你得告訴我，你知道的，朱莉的，情況。”
棕色的眸子裏帶著濃濃的防備與試探，又閃過一道迷茫，梅歪了歪頭，模仿他之前的說法，擠出一個發音模糊的單詞：“啊……啊你忙歐斯？”
“阿尼馬格斯。”萊姆斯語氣溫和地重覆了一遍，笑容溫柔，“我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並不是因為這頓特別的早餐，但……謝謝你們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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